西政忆趣四则
张睿 戊子年九月，应拓老约，作文忆西政旧事。人言白驹过隙，马齿徒增，池鱼别渊，不觉已忽忽数岁矣。昔日歌乐山下青葱一缕，今已别于千里之外。惟吉光片羽，念之不忘；轻薄谑浪，皆年少轻狂。太白诗云：“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斯言诚哉！撷其趣者四则，戏记之，以娱友人。 初入 初入西政，第一堂专业课即法理学，程师燎原绣口一张，吐出句“law者，prostitute也，judge者，whoremaster也，lawyer者，pimp是也！”于是在1997年的那个桂雨飘香的金秋，我的律师梦在进入西政的第一天便遭破灭，正应《金刚经》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当作如是观”。 彼时的燎原兄，正值大作《法治论》及《赢得神圣》再版，《从法制到法治》也即将付梓，正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之际，自然不屑于对我等这帮重点中学驯养出来的乖乖牌的幼小心灵造成何等伤害。于是黄金梦碎，均入歧途，不出半月，诸如“我不同意你的话，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之类的法言很快就在是否偷用了别人的脸盆洗脚的寝室争吵中为我们引用；到底是作一只快乐的猪还是作痛苦的苏格拉底的虚无命题，居然使得一群正值怀春心切的黄毛丫头有了秋士之悲，令这个女生数量和质量本就双低的西政校园再度雪上加霜，不得不迫使一干饿狼转战川外；当然，理论是灰色的，但生活之树常青，也有冰雪聪明的哥们儿善于活学活用，所谓“理论本无所谓灰色白色，派上用场就是好理论”。因此，通过向小师妹一脸崇高的兜售“头顶星空”与“道德准则”的关系而赢得无知少女芳心暗 是的，我就是在这样令人眼花缭乱的风景中开始了我的西政生活。 夜喧 彼时的一至四舍皆男生宿舍，清一色的兽巢，空气中时刻弥漫着雄性荷尔蒙的气息。即使是在朔风刺骨的三九寒天，水房里也不乏一边发出野兽般嚎叫一边往自家裸体大泼冷水的哥们儿，浑身白雾蒸腾，直如姑射仙人，令人油然而生敬意。 闻者皆曰：此壮士也，叹台湾未复而为易水之悲。 其实地球人都知道，他只不过是第十一次被女生拒绝了而已。 西政的女生… 这委实是一种彻骨的悲哀。同壕战友如我者往往会步上前去，拍拍他的光洁臀部以示安慰：“国破山河在…”彼则投以感遇知己的眼神：“真的猛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兄弟，晚上把你那套西装借我！” 是的，整整的四年大学本科，我就是和这么一群猛士生活在一起，因此不难想象，每当夜幕降临孤寂难耐更兼宿舍停电网吧关门之际，会有何等可怕的事情发生。 当是时也，每一栋男生宿舍大楼，每一个黑乎乎的窗口，都会迸发出春雷般的愤怒呐喊：“打倒李登辉！”、“打倒陈水扁！”、“打倒台独，解放台湾！” 初入之际，我每每为这种充满爱国热忱的激情感动得热泪盈眶：不愧是重点政法院校的学生啊，多么有觉悟，多么有素质！但是当我激动的向师兄们倾吐这心中的真诚感受时，他们总是不置可否并指点我凝神细听。细听之下，果然口号中不时夹杂着“打倒XXX（校领导的名字）”，再听听，居然还有“麦当娜我爱你！”我不禁有些迷惑。师兄耸耸肩，语重心长说：“政治正确的口号老师没法管。”我禁不住再一次感动得热泪盈眶：不愧是重点政法院校的学生啊，多么有觉悟，多么有素质！ 诚然，对于发泄情绪这种事情而言，重要的乃是形式，而非内容。这是我进入大学后学到的第一项有用的人生哲学。 夜幕下，激情仍在延续。有人开始焚烧床单被套，焚烧报纸杂志。在耀眼的火光中，一只只黑色蝴蝶在宿舍窗口前划出温暖而优美的轨迹，继而飘散、湮灭。有人开始高声唱起《国际歌》。 刚刚从管理严苛的中学校园初入大学的我等一干freshmen何曾见过这等阵势，兴奋激动之余只差没将手中搪瓷饭缸的底壳敲穿。寝室里最激动的老三双臂一振，两个温水瓶便凌空破窗而出，在喧嚷的夜色里居然听不到落地的声音。老三意犹未尽，要不是我们死命拖住，他早已将寝室里的那台二手电视扔了出去。 天明后清点战果，寝室里少了两个水瓶，七个木凳只剩下四个，前天剩下的半箱空啤酒瓶一个不剩，中午吃饭时每个人都不时吐出饭缸内壳掉下的搪瓷渣。至于老三就比较惨了，因为扔出的水瓶外壳上有他的名字，所以被清理战场的老师记了个初犯警告，以观后效。至于老二，那就更冤了，因为老三扔出的另一个温水瓶是他的，所以他也享受了老三的同等待遇。从那以后，我们寝室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再写上名字。这场冤案最终以老三宴请老二并由我等兄弟作陪终致全寝室酩酊大醉而得以了结，但那天晚上的火光与莫名激情却永远刻在了我的心底。 直到多年以后，当我读到梯利的《哲学史》和勒庞的《大众心理研究》时，方才恍然大悟：那天晚上的莫名激情其实与古希腊的戴奥尼索斯酒神文化并无二致，那种莫名的冲动与拒绝理性的激情其实是一种人类原始生命力的释放，是自远古洪荒时代就存在于人类部落中的一种执干戚而舞的激情迸发，它常常表现为一种破坏的欲望，但实际上却是一种符合人类本性的情感渲泄，简单而言，它其实是年轻生命的一种标志。掩卷微叹，只是当时已惘然。 “诚然，”借用 English Corner Corner者，角也；English Corner者，英语角也。世人皆知。然而寝室的老四自有一套他自己的言说范式：Corner者，音译“抠妞”也；English Corner者，用英语抠妞是也。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诚不我欺也。 中学 老四不愧为谨遵师命的模范状元郎，每逢周二、周四英语角开放之日，他便如乍出樊笼的野兽一般直奔山林而去。 不过最令人鄙视的是，他居然还挑食，只去川外的英语角。 “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这样为自己的可耻行径辩解。 可我怎么看他都不像是兔子。 他看起来像打兔子的。 “我看你还是循序渐进吧，四级都没过，还敢去川外。”老二在一旁幽幽的说。其实老二的口语不错，只不过见到女生就开不了口，所以一直未曾开赴战场。 “老师说…” Stop! 是的，老师说过要笨鸟先飞，要越挫越勇，不管你如何谴责老四的种种恶行，他总是 “再说，正因为我英语不好，所以才要找川外英语好的姐姐教我嘛。”老四装出一副委屈的表情。 全寝室的人齐刷刷的对他竖起了中指。 不过，不论全寝室对老四的行为有多么鄙视和艳羡，每次去川外英语角时还是不得不拖上他。因为只有他脸皮够厚，也只有他才能用四级都没过的英语逗得川外的MM开怀大笑，顺利打开局面。 不过老四最大的缺点就是重色轻友，见利忘义。当我们好不容易跟一位白衣MM搭上话头，这小子骨头一轻，便把兄弟之情桃园之义抛到了九宵云外。 “What’s your favorite movie?”这是这小子的惯用伎俩了，先问别人爱看什么电影，接着自然而然的聊到自己爱看什么电影，然后当然是说诸如《泰坦尼克》、《情书》之类的温情泪弹，暗示自己是一个浪漫且不失温柔的猛男。他当然不会说其实《人肉叉烧包》才是他的最爱。如若发展顺利，接下来自然是顺理成章的约MM改日同看电影。 多么拙劣的把戏！ 但是总有不谙世事的小白兔就真吃这一套，以致于我心中时常泛起悲天悯人的情怀。 老四的戏演得手舞足蹈口沫四溅，我没有插话的余地，只有在一旁作微笑倾听状，不时微微颔首以示礼貌，心中不停用F开头的四字真言对他进行问侯。 不过今天老四的自我感觉实在过于良好，居然一点话题的缺口都不给我留下，大有逐我出局变三人对影为卿卿我我之意。用毛主席的话来说就是“事情正在起变化”，这引起了我充分的革命警惕性。 我一方面没有停止对老四的腹诽，另一方面硬着头皮对川外MM来了一句：“What’s your favorite book?” 然也，以book化解movie，所谓“酸碱中和”是也。 谁知道MM还没来得及答话，老四就来了一句：“Are you talking to me? Sorry,we are a little busy,help yourself please.” 这小子是在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西政流传着一句名言：兄弟，就是用来出卖的。 诚不我欺也！ 我心中悲愤交加，冲着老四怒道：“Do you think I really wanna talk to you?!” 不过很不幸的是，由于心中的悲愤已经难以自控，再加上实在压抑不住腹中对老四的愤怒声讨，所以话到嘴边，变成了“Do you think I really wanna f**k you?!” 是的，当着长发飘飘白衣胜雪清丽脱俗如花似玉的川外MM，我义正辞严中气十足发音无比标准的吐出了四字真言。 掩面，泪奔。 我不记得那晚我是怎么回到寝室的，只记得邀约全寝室的兄弟把老四狠狠的暴扁了一顿，虽然他是等熄灯后一个小时才敢偷偷溜回来的。 是的，我再也没有去过川外的English Corner。 自律委 如果要不记名评选西政有史以来最不受欢迎的学生社团，专门负责检查全校寝室清洁的学生会生活部肯定能稳拿金牌。 当然，前提是学生自律委员会（简称自律委）不参加评选。 因为生活部虽名为“生活”，但充其量也就检查一下大家的公共生活而已。而自律委检查的则是大家的私生活。 当然，粗俗如老四者肯定会悲愤交加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他们检查的是大家的X生活！” 当然，我不像老四那么粗俗，也不像老四那样曾经饱受自律委的欺凌。 所以，那句话肯定不是我说的。 不过，自律委遭到西政学生的普遍痛恨却如阿基米德定律一般乃是颠扑不破的人间真理。 记得毕业后一次校友聚会上，只因有人不无恶意的提到在座某位曾是某届自律委坐第三把交椅的人物，满场的男男女女尽皆轮番举杯灌之，欲雪当年心头之恨。那位仁兄不胜酒力，羞愤之余，指着在场人群拍案大怒：“李XX，王XX，陈XX，赵XX…想当年要不是老子罩着，你们那点破事早就上墙报了！”念及旧时恩谊，一场闹剧方始作罢。 由此可见自律委当年在西政是何等的声名狼籍，因此也就不难想象，它给大家带来的心灵创伤正如人民英雄纪念碑的题刻一般难以磨灭。以致于数年后老四读到《明史·刑法志》中关于东厂的记载“有四人夜饮密室，一人酒酣，谩骂魏忠贤，其三人噤不敢出声。骂未讫，番人摄四人至忠贤所，即磔骂者，而劳三人金。三人者魄丧不敢动”时，会汗流浃背感同身受，“于我心有戚戚焉”。 西政校内有毓秀湖，中有小岛一座，好事者曰“情人岛”。对于领土狭小缺山少水的西政校园而言，实乃唯一还算过得去的恋爱场所了。然而夜幕降临，每当你正与女友郎情妾意卿卿我我之际，总是得防着身后突然蹿出一干手握大号电筒的黑衣匪徒，用白花花的手电光亮照得你狼狈不堪。为首的照例是装作一脸肃穆，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对你宣扬一番净化校园纯洁心灵的理论，接着要求记下你的学生证件号码以供登报宣扬，而他身后的那一帮小子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猥琐笑容。是的，他们在你身后至少窥视了半个小时，你跟女友低声呢喃的那些傻话痴话有一大半都进了他们的肮脏脑袋，在如此卑劣的践踏了你的隐私尊严后，他们还要跳出来对你进行道德谴责并采取名誉威胁。 天底下最悲惨的事情莫过于此。 所以每次当老四向我们哭诉他所遭遇的又一番惨绝人寰的遭遇时，我们总是要义愤填膺的用伏尔泰的人权学说对自律委这个制度性存在大加鞭挞，继而用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说对个别自律委成员的变态心理进行剖析，当然，在无情的痛斥老四屡教不改的恶劣行径之后，还得找刚才提到的那位哥们儿帮他把事情摆平。 如今，昔日在情人岛上卿卿我我的情侣们大多已经劳燕分飞，念及不禁令人黯然。然而从西政毕业后不久，居然听说自律委这个天怒人怨的组织也被校方勒令解散了！这委实是大快人心之事。 所以，每次从新闻里听说美国又在对中国的人权状况大放厥词的时候，我都会打心底里不屑一顾。是的，谁说我们的人权状况没有改善？ |